第二十章

大表姐舍命救表弟

有志人从容了残生

 

当奋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了,奋强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欧阳春山的炕上,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昨天晚上喝酒的事。他想,当欧阳旭醉倒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立即站起来对老少爷们表个态留下来呢?想到这里,奋强感到自己很渺小。但他又想:要是来一个有文化的公办教师,这不更是两全其美的事吗?教高三才能真正发挥出自己的数学才能,我让我的学生在高考中取得优异成绩,这不也是对全县人民做出了贡献吗?想到这里,他的心灵又得到了安慰。突然,从院子里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奋强的思绪,接着又传来了欧阳春山的声音:“谁呀?”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是青山岭的,是有志的朋友,我来找欧阳奋强。”奋强一听这话,立即起来穿鞋。

奋强刚走到堂屋,欧阳春山也领着来人进来了。那人一见奋强就说:“今早晨天刚亮,有志就到了我家,他拿出一封信对我说,他有点急事要出门,说你在这里,让我立即把信当面交给你。他临走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拜托你了,再见了,再见了。’有志走了以后,我一边吃饭一边寻思,我觉得有志得脸色不大对劲,他临走的时候说的那话也不大对劲,我扔下筷子跑到有志家问有志媳妇,有志媳妇说有志没说有急事出门,说是到北坡拾地瓜干,我立即到了北坡,打听遍了所有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见到有志的影子,我觉得这是有点蹊跷,也许你和有志商量好了办什么事,所以就立即来这里找你。”奋强急切地说:“信在哪里?快给我!”来人立即从衣袋里掏出了信递给奋强,奋强皱着眉头迅速拆开信读起来:

奋强:

到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告别了这个令我伤透了心也令我十分留恋的世界[奋强一看了这句话,觉得脑袋“轰”得一下要爆炸了。]。奋强,当你看到这第一句话的时候,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你是一个十分坚强的男子汉,你应该坚强地耐心地读下去,因为谁也不知道我死在什么地方,我在这封心中也没有明着告诉你我死在哪里,你只有耐心地读完信,并仔细地搜索你少年时代的记忆,你才能悟出我人生的最后归宿[奋强读到这里,他的心居然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于是他迅速地向下看信。],下面我将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的几件事情对你交待如下:

第一件事:关于我的身世。我爹死后,我回到家,按照爹临终时说的话,我将西屋东墙上的毛主席向摘下来,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我心里很纳闷,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墙上有一个正方形纹痕,我用手一敲,断定里面是一个空洞,我又用锤子用力敲了几下,泥皮落下来,露出了一块木板,撬开木板,里面果然是一个空洞,洞里有一个木匣子,我赶紧打开匣子,发现里面除了一个纸包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我打开纸包,发现包的是一张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相片,相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穿着像我们在电影中看见的八路军穿的那样的衣服。我不明白这张陌生的照片意味着什么,我正纳闷,突然发现包相片的纸是一封写给我的信。我心里很激动,立即展开信读起来:

志儿:

我这几天正常做噩梦,我梦见我也饿死了。这年头吃了上顿没下顿,万一有一天我真的饿死了,来不及告诉你你的身世,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两个孙女,但我又不愿意在死前将事情对你说明白,所以我今天找你三大爷代笔给你留下这封信。四六年八月初六晚上,我的亲儿子生刚下来一个多时辰,你三大娘(她当时是咱村的妇救会长)就抱来了一个刚生下的男孩,你三大娘告诉我,你爹叫魏义军,是解放军的一个团长,你娘是卫生队的队长,刚生下你,部队就奉命转移,只好把你留下。你三大娘嘱咐我说你是革命后代,一定让我抚养好你,他还说你爹的队伍很快就能打回来,她说到这里就拿出了这张相片,她嘱咐我你爹娘回来后再让我把你和这张相片交给她。这张相片上的人就是你的亲爹娘,相片的背面有你爹写的亲笔字。咱县里原来有一个叫钱如江的大恶霸,他的独生儿子原是鬼子的保安团团长,四五年解放县城的时候被你爹的队伍打死了。八月初七夜里,钱如江带着一群国民当兵闯进了咱家,他对我说他儿子是被你爹亲手打死的,所以他也要亲手整死你。他指着和他一块来的一个人对我说:‘这个人原来是共产党的县委委员,现在是我们的人了,他对我说他将魏义军的儿子交给了你们村的妇救会会长,你村的妇救会会长又将魏义军的儿子交给了你,你这两个孩子中有一个是魏义军的儿子,你只要把魏义军的儿子交出来,我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就不难为你了,不然的话,我就把你全家杀掉。’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只好将我的亲生儿子交给了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的儿子活活地烧死了。后来你爹的队伍果然又打回来了,可是队伍上的人说,你娘牺牲了,你爹负了重伤,转到后方医院治伤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你爹音信。当时咱家住在离村四里外的南山上,所以你的身世只有你三大爷和三大娘知道,你三大娘在六0年饿死了,现在就只有你三大爷一个人知道了。

都解放这么多年了,我不明白你爹为什么不来找你,也许他也牺牲了,但是要是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是一个大官了。要是有一天你爹来找你,你就拿着这张相片认他,不为别的,为了君和兰你也的认他。我们庄户孩子在这穷山沟里几辈子也不会有出息,要是君和兰能认上个当大官的爷爷,就能到城里安排个工作,吃上国库粮,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你能每年到我的坟头烧几张纸,我在阴间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完信又迅速拿起相片,见相片的背面写了这样一句话:孩子,你的肚脐下边有一块记,你的生辰八字是:丙戌、丁酉、戊寅、壬戌。父亲魏义军字。字写得很小很潦草,看来当时情况很紧迫。奋强,我估计我的亲爹可能是牺牲了,但是万一我的亲爹有一天来找我,你就拿着那张照片和我爹给我写的那封信及我给你写的这封信认我的亲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君和兰,为了给你减轻一点生活的压力。奋强,你一定按我说的照办。另外,我爹用他亲生儿子的生命换了我的生命,但从血缘上说我不是他的后人,盼曦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一条根,你一定让盼曦每年都到他的坟头上添几锨土、烧几张纸。我们俩都是唯物主义者,不应该相信迷信,就全当是作为一种心灵的安慰吧。

第二件事:关于你娘留下的老式铜钥匙之谜。我将我爹的后事办完之后,又去了你家,拿出你娘交给我的老式铜钥匙,感到一时不知所措,你娘身上带着一串大门、屋门、橱门、柜子上的钥匙,为什么她从内衣布袋里掏出这么一把老式铜钥匙呢?除了橱和柜子,我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锁的东西,我敞开橱子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锁的东西,我又敞开柜子,终于在柜子的底部找到了一个带老式铜锁的木匣子,我很兴奋,用那把老式铜钥匙一试,匣子开了!我敞开匣子,一股樟脑球气味扑鼻而来,匣子里面有一个红包袱,解开红包袱里面还有一层塑料布,打开塑料布,发现是一套崭新的国民党将军服,那服装与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穿的服装一模一样,将军服上有十二枚金光闪闪的勋章。在将军服的下面有一个红包,我打开红包一看,里面有一根金条,还有一个信封,我拿起信封一看,见里面有信。我犹豫了,信的内容一定涉及你家的秘密,我看合适吗?但我又一想,既然你娘在临终时将铜钥匙交给我,说明你娘的意思是让我把你家庭的秘密转告你或者盼曦。想到这里,我立即摸出信一看,是你娘写给你的一封信,还有你爹写给你的一首诗,但我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那首诗是什么意思。

第三件事:和你说说君的腿残的经过。我想把我逃荒路上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尽量写的详细一点,我希望你在晚年的时候能写一部书,把我逃荒的经历也写进书里,让人们永远也不要忘记了文化大革命这一段荒唐的历史。七二年秋,我变卖了家里所有的能卖钱的东西,踏上了艰辛的渺茫的逃荒之路。为了节省钱,我决定步行到卧龙山地区,我挑着三个孩子和行李,春花背着煎饼。我们沿着公路线走,走了一天,天快黑了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一个村庄,我决定在这个村庄东边的一个场院屋子里度过逃荒的第一个夜。我走了一天路,饿极了,拿起地瓜干煎饼就啃,春花拿出了两个鸡蛋,扒好了皮,一个给了盼曦,另一个递给我。我见君和兰两眼盯着这个鸡蛋,我不明白春花为什么将鸡蛋给我吃,我瞪了春花一眼,谁知春花说:“你吃了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恍然大悟,我想,我怎么正好选在我生日这天踏上逃荒的路呢?我觉得也许我的命中注定是个穷命,于是我苦笑着对春花说:“我是个穷命,命中注定我捞不着好东西吃,吃了好东西我的命可能就不长了,给君和兰吃吧。”春花望了一眼君和兰,就将鸡蛋一分为二给了君和兰。我们步行了十八天,终于到了卧龙山地区,我们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下了汽车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火车站。我站在火车站广场感到很茫然,到哪里去安身呢?我拿出从咱们的高中地理课本上撕下来的一张中国地图,琢磨了很久,仍然不知所措,朗朗乾坤,世界之大,竟不知到何处安身!我居然茫然地问春花:“你说咱到哪里去?”春花淡淡地说:“你领俺到哪里去俺就到哪里去。”我心里一酸,又久久地看了一会地图,对春花说:“咱们到大兴安岭去吧,听说那里有很多林场,只要肯出力气,上山伐木就可挣钱。”春花抱着盼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于是我到了售票处排队,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售票处窗口,但是我又犹豫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该买到哪里的火车票,东北三省,哪里到大兴安岭林场最近?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售票处的窗口的拉门突然关死了,后面的一些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怎么回事?”,“火车满员了?”,“满员了也该放个屁!”,“那是怎么回事?”,“鬼才知道哩!”……我却庆幸有了考虑的时间,我赶紧又掏出地图,但是依旧很茫然,我急忙调动记忆细胞,我终于想起了在中学地理课本上的内容,大兴安岭在内蒙古高原与东北平原之间,我又看了一眼地图,吉林在黑龙江与长春之间,于是我决定先到长春再说,但转念一想又拿不准,于是决定问一下售票员更有把握。但是售票口的拉门还没有打开,我有点着急了,我一手扶铁栏杆,一手扶窗台,向上一窜,向里一望,见售票员在吃肉包子,旁边有一个小女孩在做作业。于是我小声对后面的人说:“没事,售票员在吃饭。”于是人们又在耐心地等。我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了这样的对话声:“妈,678的最小公倍数怎么算?”,“妈小学毕业这么多年了,小学学的东西都忘了。”,“完不成作业老师会批评的。”,“他敢!他要是批评你,你就和同学合起伙来造他的反,给他写大字报!批判他!”,“老师让我们好好学习是对的,老师教我们学习,我们要是批判他,我们不就成了没有良心的坏人了。再说,要是把老师批斗了,那谁教我们学习呀?”“现在学习好了有什么用?爸爸、妈妈都是小学毕业,不是照样有好工作干?不照样是不缺吃不缺穿?大学教授倒是有文化,不照样是臭老九?不照样挨整挨斗?”,“妈,臭老九是什么意思?”,“臭老九就是坏蛋。”,“越有文化越是坏蛋?”,“对,我们是社会主义,不讲文化,越没文化越革命,越革命越有好工作干。”,“毛主席和周总理是革命的不?”,“他们当然是最革命的!”,“那么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没有文化?”,“去去去,小孩子家唠叨什么呀!妈妈还得买票呢!”售票口的拉门终于开了,我急切地问售票员:“同志,我是南乡的,想到大兴安岭找点活做,到哪里下车最近?”那售票员瞪了我一眼说:“盲流!不在家里安分守己地种地,出来窜窜什么?快滚回老家去吧!后面的,谁买票!快点!”我气极了,但我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后面的人挤出来了,我气得浑身颤抖,脑袋里一时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办才好。突然,有一个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个庄户汉子,他笑着对我说:“我也是闯关东的,第一次出门,谁知道到哪里去?到了长春再说吧,我给你捎着买票吧,再完了就可能买不上票了,今天就走不成了。”我立即将钱交给了那个庄户汉子,并感激地说:“太感谢你了!”那汉子随口说:“出门在外,予人方便自方便嘛。”那汉子刚买上票,就听见那个可恶的售票员冷冰冰地从里面仍出一句话:“到东北的票卖完了!”说完这话,就“啪”地一声关上了售票窗。那汉子对我说:“我还有五个伙计,咱们结个伴吧。”我立即说:“太好了。”那汉子又说:“那咱们到了长春站在出站口集合。”我立即感激地说:“我一定在出站口等着你们。”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火车爆满,人挤人,根本就找不着坐的地方,我一前一后背着行李卷,两手抱着君和兰,春花左手挎着包袱,右手抱着盼曦。走了好几个站,我才在靠近厕所的过道找到了一点小空间,三个孩子很懂事地挤在一起一声不吭,我和春花一前一后站着护着孩子。车到了沈阳,下车的人很多,我终于抢到了一个两人坐,我将三个孩子抱在座位上,我和春花卷缩在前后座位中间,我和春花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实在是太困太累了,所以火车一开我和春花就困了。我突然觉得屁股被人踹了一脚,我睁眼一看,见一个乘务员正用蔑视的眼光瞪着我,我还没有还过神来,他又踹了我一脚,冷冷地说:“检票了,起来!”当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十分卑微的时候,人格也就丧失了,我居然一声未吭地赶紧站起来,立即掏出车票递给了那个凶神恶煞般的乘务员,谁知那个乘务员看了一眼车票,大声吼道:“罚款五元!再到7号车厢补上票!”我急切地赔笑着问:“同志,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乘务员板着脸说:“你装什么糊涂?车票是到长春的,你到了长春为什么不下车?穷盲流我见得多了!想少花钱多坐车,没门!”我一听这话,一下子懵了,我已经知道因困觉坐过了站。那乘务员又大声说:“你装什么傻呀!快交上罚款去补票!”我又还过神来,于是哀求说:“同志,我确实是到长春下车的,因困着了才坐过了站,我还和几个同乡约好在长春出站口会合,求求你和开车的说说,停下车让我们下去吧。”那乘务员又大声说:“放屁!火车能和汽车一样随便停吗?到下一站快滚下去!”我莫名其妙地恼火地推了一把春花,说:“快起来,准备下车!”但当我拿下行李卷的时候,发现春花还没醒,而且脸异常地红,我一摸春花的前额,觉得很烫人,我知道春花是发烧了,我摇醒春花,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坦?”春花有气无力地说:“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发冷。”春花说完这话又闭上了眼睛,我着急地说:“咱们坐过了站了,快起来准备下车!”春花立即站起来,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低声说:“都怪我困得太死了,你说咱怎么办呀?”看到春花那样子,我心里为刚才那莫名其妙的恼火而深感愧疚,于是我安慰春花说:“到下一站下来,离长春还不算远,我们再坐车返回长春。”我下了车一看站牌,见是“德惠站”。我出了站就接着又急忙向售票处走,我突然听见春花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喊:“有志,等等我!”我急忙回头一看,见春花右手抱着盼曦左手挎着包袱瘫坐在地上,浑身哆嗦,嘴唇发青,两眼正绝望地望着我。我赶紧走过去,放下君和兰,扶着春花焦急地问:“还能坚持吗?”春花说:“我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春花说完这话就倒在我的怀里昏迷过去了,我一边摇晃一边叫,但她一点反映都没有。君和兰都吓得一起哭了,我知道是走不成了,我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打开行李卷,在地上铺上狗皮,将春花放在狗皮上,又拿出一床被盖在春花身上。我叮嘱君说:“别害怕,你娘不过是感冒了,我找个医院买点药片给你娘吃了就好了,你在这里看好弟弟和妹妹,哪里也别去。”君听话地点了一下头。我到附近的火车站饭店向一个售货员打听到,在离火车站四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卫生所,于是我根据那个售货员说的方向跑步而去。但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春花和三个孩子都不见了,行李卷被装到了一个三轮车上,三轮车旁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那人正在东张西望。我拼命地跑过去急切地问那个人:“同志,你看见一个生病的妇女和三个孩子没有?”那人急切地反问道:“你是他们的什么人?”我连忙回答道:“我是那个妇女的男人。”那人立即说:“我是车站上的铁路工人,你的一个女儿被火车压伤了一只脚,刚才被送到铁路医院抢救去了,站长让我在这里等着你,快上车,我拉着你去医院。”我一听这话,顿时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那人立即将我扶上三轮车。那人一边登车一边向我诉说事情发生的经过:“我是巡道工,我在巡道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列正在奔驰的列车发出刺耳的长鸣,接着是刺耳的急刹车声,我断定列车的前方一定有紧急情况,我急忙抬头一看,见在距我二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男孩正在铁道上玩,列车正向那个小男孩开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个小女孩窜上了铁道,抱起小男孩就跑,小男孩得救了,那小女孩却被列车压坏了右脚……”我到了医院,君已经进了手术室,我被那个铁路工人领进了院长办公室,院长办公室里有两个人,那铁路工人指着其中的一个人对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站长。”那站长立即站起来,指着他身旁的一把椅子,对我说:“请坐,请坐。”我拘束不安地坐下,他递给我一支烟,他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他皱着眉头抽了几口烟后,对我说:“你是到东北逃荒的吧?”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那站长又说:“火车压死压伤人是不负责任的,这是国家规定的。但你们是出来逃荒的,身上也不会有多少钱,我们决定给你的孩子治好伤,给你家里治好病,你们就先在我们的招待所住下,治疗费和吃住费我们一分不收。”我听了这话就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跪在了那站长的面前……我又出来焦急地坐在手术室外面的连椅上,问兰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哭着对我说:“你走了以后,弟弟看见一个男孩正在吃油条,就伸着小手哭了,那个男孩就将半根油条给了弟弟,那个男孩对我们说,在铁路两旁能捡到好吃的,说他的油条就是从铁路两旁捡的,还说他可以领着我们去捡好吃的,我和姐姐都饿坏了,于是姐姐就领着我和弟弟跟着那个男孩去找吃的。我捡到了一个饼干包,撕开一看,见里面有三半块饼干,就给了弟弟,弟弟坐在铁路边吃饼干,我和姐姐又跟着那个男孩沿着铁路找吃的,突然我听到那个男孩在远处大喊:‘火车来了,快去救你弟弟!’我和姐姐急忙回头一看,见弟弟正在铁道上玩,火车正朝着弟弟跑来,我吓傻了,姐姐却飞快地向弟弟跑去……”有一天,那站长提着一些好吃的来病房看君,闲谈中才知道那站长的老家也是万泉县的,在东北遇上了这么一个好心的老乡,我异常激动,那站长却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是小的时候跟着爹逃荒来东北的,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我爹被日本鬼子杀了,我就参加了义勇军,打走了日本鬼子,又参加了辽沈战役,在攻打锦州时我负了伤,伤好了以后我就来到这里当了这个站长。这几年卧龙山区来东北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解放这么多年了,咱那里的人民的日子却越过越穷……”后来在那个站长的介绍下,我到了大兴安岭的一个林场。

第四件事:我死以后,春花和孩子就全交给你了。七六年八月十三那天,我在伐树时,不幸被倒下的树砸伤了,正好砸在我的命根子上,从此以后我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这些年来,春花事实上是过着寡妇的生活。一个多月前我的胃通病突然比以前更厉害了,我自己偷偷地去县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结果已经是胃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三个月。当我听到欧阳春山说让你娶秀英时,我就在心里立即做出了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决定。如果你娶了秀英,那我死以后春花就没有依靠了,春花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觉得今生对不住她。所以我想,如其再受两个多月的罪,还不如提前结束我的已经没有什么价值的残生。春花曾经深深地爱过你,她和我刚结婚以后,经常在梦中呼喊你的名字,为了春花和你的两个侄女,我恳求你娶了春花,我真诚地祝你们能够幸福地度过未来的岁月。我死了以后,你不要有一丝悲伤,因为我挑着生活的重担在短暂的人生的路途上走得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快要不行了,你正好回来了,这也许就是命运之神的安排。这三个孩子都很聪明,特别是盼曦,他聪明得出奇,我不知道你小的时候是怎样的聪明,但我知道盼曦是这个世界上少见的聪明孩子。有你的教育,三个孩子将来都一定会有出息的。你能把盼曦培养成世界一流的大数学家,那也算是你对人类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了……

第五件事:君残废了以后,我发现她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真为她的未来的命运担忧。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将来你能让盼曦娶君。在她姊妹俩没上大学之前,你千万不能将我的身世告诉她们,但是你和春花在日常生活中要有意给盼曦和君创造增进“感情”的机会。但是当君和盼曦考上大学的时候,你就把我的遗言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俩。如果君和盼曦能结成夫妻,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奋强,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现在得告诉你我的人生的最后的归宿了。你还记得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一日那难忘的一天吗?那天是星期天,咱俩人在一个幽静的地方进行了一次披沥肝胆的畅谈,咱俩从毛主席的《沁园春·雪》谈起,咱俩书生意气,海阔天空,谈古论今,共同抒发宏伟的抱负,一起憧憬美好的未来……

永别了,奋强!永别了,伙计!来生再见!

奋强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立即将有志的遗书塞进衣袋里,抹了一把眼泪,对欧阳春山简要地说了几句话,就和送信人一起向青山岭跑去,到了青山岭没有进村,而是直接向南山奔去,爬到半山腰,奋强上气不接下气地仰头向那棵大柿子树一望,天!树上吊着一个人!奋强疯了一般地向那里跑去。

奋强将有志从树上放下来,一摸有志的头,有志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奋强紧紧地皱着眉头,默默地跪在有志的身旁,低着头注视着有志遗体,用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两眼流着泪,嘴唇流的血……

奋强帮着春花处理完后事,拿出有志的遗书对春花谈了有志的遗言。谈完后就闷闷地抽烟,春花低着头抽泣着。过了一会,春花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对奋强说:“有志早就把他的身世告诉我了,那两个木匣子是我和有志一起埋的。”春花说完这话走到院子里,拿着一个镢头回来,羞涩地望了一眼奋强,就走到西屋,奋强会意,就跟着春花去了西屋,春花一会就将木匣子挖了出来,木匣子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春花解开扎塑料袋的绳子,取出一个木匣子,对奋强说:“这个匣子就是你娘留下的。”奋强急忙取出信,展开一看,是他爹写的这样一首诗:

晨景

晨曦照在东山墙,

雄鹰纵飞三千丈。

策马横驰九万里,

才见惊兔窝里藏。

奋强一时没弄明白这首诗的意思,就急忙又展开了他娘写给他的信:

我的好儿子:

自你进山以后,我每晚都做噩梦,有时惊醒,常感到胸疼胸闷,娘的心脏不好,说不定哪一天一下子就走了,所以我决定给你留下这封信,这些日子我一直将木匣子的铜钥匙装在内衣袋里,当我觉得不行了的时候,我就将铜钥匙攥在手里,凭你的聪明,你一定能找到匣子。

你爹的这身将军服和十二枚勋章,记录着你爹在炮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上从一名普通士兵成为将军的光英历史,你一定要保存好这些东西,有朝一日要是你爹回来的话,他看到这些东西一定会高兴的。你一定告诉他我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你爹临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这根金条(这金条是那个美国记者送给你爹的),你爹让我在最困难的时候用它,盼曦出生时最需要它了,但现在形势不允许,没法用,以后你也要把它用在刀刃上。

文化大革命把你毁了,你心里一定要想得开,这是一场政治性灾难,受害的又不是光咱。人的命运有时是意想不到的,我年轻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命是这么的苦……但是,你一定要将盼曦培养好,你要尽你所能把你的平生所学全部交给盼曦,盼曦一定会遇上一个好形势的,盼曦要是将来能成为一个大数学家,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另外,你爹临走的时候给你留下了这首诗,他让我在你上了大学以后再交给你,这首诗我琢磨了一辈子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不是一首一般的景物诗,这首诗一定含着一个秘密,我不知道这个秘密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你给盼曦起了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为什么立即想到了你爹的名字?立即回想起了你爹?因为我联想起了你爹写的这首诗的前两个子“晨曦”;如果盼曦将来能遇上了一个好形势,就给他改名叫晨曦,这个名字既符合你的心思,也与你爹的这首是有一种“天意的联系”。

我的好儿子,你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好好保重吧,娘走了。

奋强看完这封信,又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春花在一旁柔声安慰他:“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得想得开。我琢磨着,人活在世上很难,什么样的事都可能遇到,一些事情要是想不开,就没法活了。”奋强听了春花这话,叹了一口气,说:“遇到难事我能想得开,要不我早就死在监牢里了。我刚才是想我娘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死得太惨了。”为了转移奋强的注意力,春花柔声说:“你弄明白你爹写给你的诗的意思了?”奋强摇了摇头,说:“一时还没明白。但是我爹留下的这根金条现在是大有用场了,把这根金条卖了就能给君安上一个假肢了,君就可以与好人一样站起来自己走路了。”春花兴奋地说:“你听谁说能按假肢?”奋强说:“我在里面(指监狱)的时候,见过一个公安就是按着假肢,他走起路来跟好人差不多,听说是六四年在滨海市假肢厂按的。那个人残的比君严重得多,要是君能按上假肢,一定跟好人一样。但金子现在能不能换钱,怎么换钱,我还不知道,得找个底细人打听明白再说,要不的话,说不定会惹出什么意外的麻烦。”春花立即说:“这事可得一定打听明白再说,咱家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了。”春花说完这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一下子羞得绯红,于是深深地低下了头。俩人沉默了一会,奋强也低着头对春花说:“我决定不去一中教学了,我决定留在俺村教俺村的孩子,如果你愿意,咱们就一起过,我一边教学一边种地,我保证让三个孩子都考上大学。”春花面对这个自己在少女时代曾经痴恋着的男人,心情异常复杂,沉思了一会,说:“在这穷山沟里教娃子,没有什么大的出息,你那么有文化,我琢磨着,你还是到县城教书好,我在家里一边照顾好孩子,一边种地。”奋强说:“这件事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盼曦是吃着俺村的好几个人的奶才活下来的,我要是扔下俺村的孩子不管,我觉得对不住俺村的老少爷们;二是,三个孩子需要你照顾,而且君的腿还不好,在俺村里五口人能分十多亩地,你自己又照顾孩子又种地,根本忙不过来;三是,有志在遗言中虽然没有直说,但他的意思我已经琢磨出来了,他也不赞成我到一中教学,他的意思是让我把三个孩子培养成才。我娘的遗书中也有这个意思,她让我尽我所能把盼曦培养成一个数学家。我要是到一中教学,就没办法教三个孩子了。三个孩子在小学阶段打不好基础,上了初中就很难赶上去了,我要是培养不好三个孩子,对不起有志和他爹,也对不起小鹃,也对不起俺娘,所以我不能去一中教学了。为了孩子,等有志过了五七我就来接你就过去。三个孩子接着就长大了,我家就三间屋,将来没法住,我现在就立即回家,在屋西边再接上一间屋,我先在新接的西屋住一年,将来让盼曦住”奋强说完这话就将身上仅有的二十一元二角三分钱放在了炕上,春花立即说:“你不能把钱都留下呀!”奋强说:“我还有钱。”春花立即找了一个包袱,给奋强包了一包袱煎饼,又从咸菜缸里捞了一些咸菜,羞涩地对奋强柔声说:“煎饼吃完了再过来拿。”奋强点了一下头,又嘱咐春花说:“有志的身世现在千万不能对孩子说,咱就按照有志的意思办,等三个孩子考上大学的时候再说,这件事要是说早了很可能会影响君和盼曦的学习。有志考虑得很周到,你在日常生活中要注意让盼曦和君增进感情,但是一定要掌握好分寸。”春花点了一下头,羞涩地望着奋强,柔声说:“我听你的。”

奋强背着煎饼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在考虑如何对欧阳春山说。奋强到了欧阳春山家,就将在路上想好的话对欧阳春山说了,欧阳春山笑着说:“秀英今天已经和她村的一个老师登记了,我明天就把她送回娘家,后天她就结婚了。”奋强吃惊地说:“怎么这么快呀?”欧阳春山说:“我现在才明白了她以前为什么不愿意改嫁的心思,她是在等着你回来,当我告诉了她有志去世的消息后,她立即就做出了与她村的那个老师结婚的决定。”奋强听了欧阳春山说的这话,一声未吭,只是低着头闷闷地抽烟。欧阳春山拍了一下奋强的肩膀,笑着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什么也甭心思了。接屋的事甭你操心,我安排人给你盖屋,你先在家里歇两天,大后天就到学校上课。”奋强为难地说:“我身上现在是一分钱也没有了,我想自己打石头盖屋。”欧阳春山说:“你能在村里留下教娃子,全村的老少爷们感谢你都来不及,帮你接一间屋,还不是小事一桩?我只要在大喇叭上喊一声,全村的人都会挣着去帮忙,两天就盖好了。”奋强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先找人盖屋,等我发了工资——”欧阳春山立即打断奋强的话,说:“我烦你说些这样的话!你什么也甭多想,你就一门心思想教学的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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