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生路上常常歧路多

何去何从有时难由己

 

奋强跟着有志默默地走回了家。刚进院子春花就和盼曦就迎出来,有志问盼曦:“你怎么还没困觉呀?”盼曦望了一眼奋强,说:“我这就回去困觉。”

盼曦到西屋困觉去了,春花倒了两碗热水放在饭桌上,又低声说:“盼曦这孩子已经懂事了,他对我说了好几遍要出去找您,我没让他去,我让他困觉,他说等着您回来才困觉。”有志对春花说:“你也困觉去吧。”

奋强和有志坐在饭桌旁一边抽烟一边喝水,奋强见有志打了一个哈欠,他知道有志困了,就说:“咱们也困觉吧。”

奋强走到西屋,见儿子已经甜甜地睡着了。他坐在儿子的身旁,默默地深情地注视着儿子,他发现儿子长得很英俊,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十岁时照的那张相片,儿子和那时候的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他想,怪不得自己一见到儿子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从儿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的延续,心中荡起了一种无法名状的欣慰感。突然他发现儿子的鼻翼颤动了几下,接着从两个眼角中滚出了两滴眼泪,他知道儿子是做梦了,他的心中又荡起了一轮愧疚的涟漪,于是他在心理默默地发誓:今后一定以加倍的父爱温暖儿子的幼小的心灵,纵使自己吃尽人间的千辛万苦,也要把聪明绝顶的儿子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之才。

奋强长叹了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躺在炕上。一闭上眼,记忆的屏幕上就浮现出一幕幕自小与娘相依为命的情景,与小鹃过的一段甜蜜而短暂的岁月。当他想到苦命的娘和美丽善良的小鹃因自己而惨死的时候,心中又产生了一种万箭穿心般的感觉,于是他又失眠了,他辗转反侧,他长吁短叹。他想,如其忍受这失眠的痛苦的折磨,不如到娘和小鹃的坟头上痛哭一场!想到这里,他悄悄地点上煤油灯,穿上鞋,从旅行包里拿出给娘买的布料和给小鹃买的衣服揣在怀里,又在儿子的那稚嫩的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

奋强在状元村的墓地里穿行。从一个高大的黑森森的松柏树上传来了一阵夜猫子的叫声,奋强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气,摸起一块石头用力向那棵大松柏树上扔去,夜猫子哑巴了,奋强继续朝着他爷爷和奶奶的坟头走去。

奋强走到他爷爷和奶奶的坟头前,发现在紧挨着他爷爷和奶奶的坟头旁有两个坟头,他断定那肯定是娘和小鹃的坟头了,他划了一根火柴,看了一下墓碑,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他强忍着万箭穿心般的悲痛,从怀里掏出给娘买的布料在娘的墓碑前点燃,又掏出给小鹃买的衣服在小鹃的墓碑前点燃。他呆呆地看着火焰熄灭,终于平生第一次放声号啕大哭起来,黑沉沉的夜空里回荡着奋强那撕碎人心的号哭声,他忽而趴在娘的坟头上哭,忽而又趴在小鹃的坟头上哭,直哭得嗓子发不出声了,眼泪流干了,才趴在小鹃的坟头上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天刚放亮,有志醒了,他出来小解,发现屋门的门关开了,他向西屋一看,不见奋强了。他认为奋强起来到院子去了,他走到院子一看,但没见奋强影子,他低声吆喝了一声,但也没有听见奋强的回声。他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立即回到西屋,打开奋强的旅行包一看,发现奋强给他娘买的布料和给小鹃买的衣服不见了,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立即走到东屋对春花低声说了几句话就上路了,他刚出了院门口就摔了一跤,他爬起来立即又回到西屋,从旅行包里找出了几件奋强的衣服装在一个书包里,有志走到堂屋,春花说:“你吃个煎饼再走吧。”“我不饿。”有志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匆出门了。

有志快步走在去状元村的山路上,因夜里下了一场雨,所以空气很清新也很凉爽。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就气喘吁吁了,浑身冒着虚汗,胃也一阵阵地疼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于是他决定歇一会再走。他坐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听见树上的鸟儿在欢快地鸣叫,他抬起头一看,见万里蓝天上飘动着朵朵白云,有两只鹰在万里长空自由自在地翱翔着,他突然联想起了毛泽东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竟自由”的词句,心中产生了一种无法名状的的兴奋。但当他又想到自己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心情又立刻变得异常悲凉起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大自然竟是这么美,竟是这么令人留恋!他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又继续赶路。

有志终于走到状元村的墓地,他走了一会,仰头眺望,见小鹃的坟头上趴着一个人,他长吁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

有志走到妹妹的坟头前一看,见奋强已经熟睡,他没有叫醒奋强,而是疲惫地坐在地上,倚在妹妹的墓碑上,掏出一支“勤俭”烟点上,一边抽烟,一边呆呆地凝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头,他突然意识到人生其实是非常非常的短暂,人生就像一个极其短暂的梦,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苏东坡那“人间如梦”的感慨……

有志狠狠地抽了两口烟,结果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他突然听到奋强的声音:“你来了?”他回头一看,见奋强已经坐起来,他立即从书包里拿出奋强的衣服,递给奋强,说:“换上衣服回去吧。”奋强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感激地望着有志接过了衣服。

有志站起来,肃立在妹妹的坟头前默默地望了一眼,就和奋强返回。有志知道奋强的心情不好,所以没有再向奋强诉说昨天夜里没有说完的事情,他想过几天再说,于是两个人就默默不语地走着。

走到一个交叉路口,奋强突然停下来。有志望了一眼奋强,说:“你是不是想回家看看?”奋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有志立即说:“走,我陪你回去。”于是俩人又沿着向奋强家的路走去。奋强说:“你现在说说君的腿是怎么残的吧。”有志叹了一口气,说:“过几天再说吧。”奋强没有再问什么,于是俩人又默默不语地走着。奋强想,自己的家已经十年没人住了,房子一定是不行了,院子里也一定是长满了荒草……

快到家了,奋强情不自禁地仰头眺望,他一下子惊呆了!他见自己的三间草屋上变成了崭新的红瓦,烟囱里正冒着缕缕炊烟。他不解地回头望了一眼有志,有志也困惑地摇了摇头。于是俩人加快了步伐,走了一会,奋强又停下,他皱着眉头望着自己的家。奋强发现自己的家的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有一个穿着红花布衣服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扫院子,院子里有几只母鸡正在悠哉游哉地觅食,一只大芦花公鸡正威风凛凛地站在猪圈墙上,突然伸长脖子响亮地叫了一声,一只小花猫敏捷地跳到猪圈墙上猛地向大芦花公鸡一扑,那大公鸡向后一跳,伸出长脖子,准备与小花猫搏斗,小花猫趴在一块石头上,悠哉游哉地摇着尾巴。奋强皱着眉头蹲在了地上,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谁住到了自己的家里?有志说:“你家里的钥匙我交给了老支书欧阳春山,是让他经常看看房子,这事老支书肯定知道,我看还是先找欧阳春山问一下吧。”有志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喊:“奋强,你可回来了。”奋强和有志同时随声望去,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正疾步向他们走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支书欧阳春山,于是俩人同时向欧阳春山跑去。

仨人相会在一起,奋强两手紧紧地抓着欧阳春山右手,欧阳春山激动地端详了一会奋强,突然用左手拍了一下奋强的肩膀,说:“你可回来了,可把你盼回来了!”奋强动情地说:“我家里发生的事有志都告诉我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欧阳春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安慰奋强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就全当作是做了一个噩梦吧,从今以后不提过去的事了,你和有志都还年轻,现在的国家政策好了,日子也好过了,咱们应该向前看,你说在理不?”奋强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掏出“勤俭”烟和火柴,递给欧阳春山一支,递给有志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

欧阳春山抽了几口烟后,对奋强说:“七九年在社员的一致要求下,公社又让我干支部书记,我已经上了年纪了,本来不想干了,但看到国家形势的喜人的变化,我觉得既然大家相信我,我要是不给大家出点力,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又干上了。现在的国家形势可以说是一派大好的局面。去年秋,咱村根据上级指示,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种田的庄户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社员们一下子都来了精神。以前是队长派工,社员出工,干起活来磨洋工,三工顶不了一工,一年四季消极怠工,干的和不干的一样分口粮。土地大包干以后,一下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是每家每户不用老子下命令,全家老少齐出动,一工顶三工。今年咱村的粮食产量一下子就翻了三番,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为什么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因为国家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我这个支部书记好当多了,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每个种田的庄户人的心里都是一清二楚,根本不用我多说,到了该交公粮的时候,我只要在大喇叭上一吆喝,社员们就都纷纷争先恐后地交出最好的粮食。现在让我最发愁的事情就是咱村娃娃的上学问题,咱村太偏僻,有知识的公办教师不愿意来,咱村六十多个娃娃,五个年级,你的同学欧阳旭一个人教三、四、五年级,一、二年级我只好让两个不初中毕业生临时应付着。公社几次统考,咱村老是在倒数一、二、三名上打转游。听皓月说你不久就会回来的消息后,我高兴得一连几夜没困好觉,一是为你重新获得了自由而高兴,二是为咱村的娃娃而高兴,三是为咱村的美好的未来而高兴。社员们都迫切希望你接你娘的班,在村里留下当老师。我知道,让你当个小学老师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但是没有别的法子,实在是没有法子呀!”

奋强还没有表态,就听见远处有人喊:“奋强!奋强!”仨人随声望去,见欧阳皓月正向这边跑来,奋强立即跑着迎上去,双手紧紧地握着欧阳皓月的右手摇晃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欧阳皓月的情绪很高,他用左手有力地拍了一下奋强的肩膀,爽朗地笑着说:“噩梦般的岁月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百废待兴的祖国需要大批的有知识的人才建设,祖国的美好的未来在召唤着每一位仁人志士。”欧阳皓月说到这里,欧阳春山和有志也走过来了,于是四人围坐在山路边。欧阳皓月掏出“大前门”每人分了一支。欧阳春山抽了一口烟,笑着对欧阳皓月说:“前天你就从县城回来,我问你又啥事,你卖关子说是军事秘密,哟!原来你是来等奋强呀!”欧阳皓月兴奋地笑着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个军事秘密了,我是受一中老校长的委托,回来请奋强这位昔日的数学奇才出山的。”欧阳春山急了,立即皱着眉头,说:“我喜欢直来直去,你别跟我卖关子,你到底是想打奋强的什么鬼主意,快说!”欧阳皓月正色道:“现在一中正在狠抓升学率,但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有水平的老教师死的死老的老,有知识的年轻教师又没有几个,现在一中的教师队伍出现了一个空前的青黄不接的局面,特别是数学教师。老校长非常着急,特派我来请奋强出任一中毕业班的数学教师。老校长说了,现在的省师范大学的校长是他大学时代的老同学,奋强先教几年应应急,等将来分配来大学生,教师队伍青黄不接的局面缓解后,学校推荐奋强到省师范大学直接攻读研究生,省师大的校长也同意了。凭奋强的天资和毅力,不出十年,世界上很可能升起一颗耀眼的数学新星,他的名字就叫欧阳奋强!”欧阳皓月兴奋地说到这里,抽了两口烟后,继续对奋强说:“你准备一下,后天就到一中上班,办公室和办公桌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任课班级也已经确定了,让你教三个毕业班,其中两个班是全县的重点班。老校长把你的情况亲自向学生做了介绍,学生们正在热切地期盼着你这位数学奇才登上一中的讲台。一班的班长是你的同学林志远的侄子,当他听了老校长的介绍后,就兴奋地跑上讲台,激动地说:‘同学们,我虽然没有见过校长刚才介绍的那位数学老师的面,但我已经很了解他了。你们都知道,我的叔叔林志远是我们县目前唯一的一个考取京都大学的人,我们一中的老师都把他作为一中的自豪,并鼓励全校的同学把他当作学习的榜样,把京都大学作为最高的奋斗目标。七八年暑假,我叔叔回家,我望着我叔叔胸前佩带的京都大学的校徽,我羡慕极了,我对我叔叔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决心以我叔叔为榜样发奋学习,当我怀着万分虔诚的心情向我叔叔请教学习的秘诀的时候,我叔叔给我讲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他说:‘我上高中时,有一个同班同学,他有过目不忘的才能,我与我的那位同学相比就像笨猪与聪明的猴子相比一样,要是没有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他早就成了大数学家了。我的那位同学才是值得人崇拜的天才,他不仅聪明出奇,而且有一套十分巧妙的学习方法,他非常善于总结每一门学科的学习规律的学习方法,他用几个字或者几句话就概括出来了。’同学们,上次我在班上给大家介绍的那个‘正弦加减,正余余正;余弦加减,余余正正’的记忆口诀就是我叔叔的那位同学发明的,三角函数中的和差化积和积化和差公式多么复杂难记,他用十六个字就一下子解决了问题。同学们,你们猜猜我叔叔的那位天才的同学是谁?他就是我们校长刚才介绍的那位即将成为我们的数学老师的欧阳奋强老师!我们能成为这么一位数学天才的学生,是我们的幸运,他将交给我们一把打开大学校门的金钥匙,让我们为即将拥有一位天才的数学老师而尽情地欢呼吧!’那位班长的话音刚落,全班同学就欢呼起来,激动得校长热泪盈眶。”欧阳皓月说到这里,打开提包,拿出了两本书、两套新衣服和一双皮鞋,又从衣袋里掏出了五十元钱,接着说:“这两本书一本是心理学,一本是教育学,当教师不懂心理学和教育学不行,你自己先看一下,有不明白的问题就问我。这两套衣服是我找人给你做的,为人师表要首先注意衣着,这五十元钱是学校预支给你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奋强并没有伸手接钱和衣服,而是为难地看了一眼欧阳皓月,就低下了头,皱着眉头闷闷地抽起了烟。奋强的态度令欧阳皓月十分吃惊!

奋强知道,他又走到了一个人生的交叉路口,面临的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抉择。欧阳皓月的话又电燃了他理想的火花,他想:童第周十七岁了才开始到学校读书,但最终成了著名的胚胎学家,为人类科学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自己还没过四十岁,凡是攻读过的数学定理和公式都已经融化在了血液中,自己的头脑还没有老化,过目不忘的本领丝毫不减当年,若按照欧阳皓月指点的路走下去,自己还有信心攀上数学的险峰。但他又想:自己要是走了,村里的孩子谁教?自己要是扔下村里的孩子不管,一走了之,今后还怎么有脸再见善良的父老乡亲?要是在村里留下,那么从少年时代就想成为数学家的夙愿就会永远成了梦幻!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奋强呀!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不难为你了,你就按皓月说的走吧。你头脑聪明出奇,又从小就有志气,你应该成为有出息的人,在这愚昧的穷山沟里不会冒出个什么家来。你成了伟大的人物,就为国争了光,我们状元村的老少爷们的脸上也有光。”欧阳春山的这席话打断了奋强的思绪,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欧阳春山那张无可奈何的布满皱纹的脸,又转头问有志:“有志,你说我该怎么办?”有志用右手顶着胃部,表情复杂地笑了笑,但没有说什么。奋强为难地对欧阳皓月说:“让我考虑两天行不?”欧阳皓月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我立即回一中,让老校长找县教育局,看能不能给咱村派个中转毕业的教师来。”奋强兴奋地说:“要是能给咱村派个中转毕业的教师,那就太好了!”欧阳春山的脸上也立即露出了笑容,兴奋地说:“要是那样的话,那就两全其美了。皓月,你现在就马上给我回县城!”欧阳皓月说:“我还没有捞着和奋强啦啦呱,你就下逐客令?”欧阳春山说:“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啦呱。可是咱村的孩子的学习问题一天解决不了,我一天就困不安稳觉,我现在是饿狗等骨头——急得很呀!”“我遵命,我这就走!”欧阳皓月笑着说了这话,就站起来,向欧阳春山伸出手,意思是握手告别。欧阳春山却把手一摆,绷着脸说:“你别跟我耍这一套虚的,你给我把找老师的事办好就行了。”于是欧阳皓月和奋强、有志握了一下手就走了。

欧阳皓月走后,奋强望了一眼自己的家,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欧阳春山,欧阳春山避开了奋强的目光,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房子时间长了没人住就完了,你说是不?”奋强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但还是连忙点头说:“那是,那是。”欧阳春山继续说:“住在你家的是卫国的媳妇秀英。”奋强不解地问:“卫国还没转业?”欧阳春山低着头,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声音有些哽咽地低声说:“卫国在七九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奋强吃惊地问:“牺牲了?”欧阳春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过了一会,欧阳春山长叹了一口气,又说:“六0年闹饥荒,卫国他爹临死的时候将卫国过继给了我,从此以后卫国就跟着我过,我没有儿,就把他当亲儿子对待。卫国这孩子的性格和我二弟一模一样,太直!其实,你和卫国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你最了解他了。卫国学习虽然不如你,但他也是百里不跳一的好孩子,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也会考上大学的。他看问题看得很深,但他太直,看透的不平事就说出来。但是秀英就是喜欢他的这种性格,说他才是真正的男人,秀英和卫国的感情特好,卫国都去了两年多了,但是秀英就是不愿意再改嫁。秀英还年小,我托媒人给她介绍了很多人,但她就是不愿意。我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她流着眼泪对我说:‘俺从心眼里佩服卫国,今生要是碰上个比卫国更强的男人我就改嫁。’我说:‘卫国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个小连长吗?我托人给你介绍的人的条件都不错呀!特别是那个在城里当工人的和那个当公社副书记的。’她说:‘那个当工人的是个初中生,是接他爹的班当上的工人。那个当公社副书记的小学还没毕业,文化大革命中靠造反当上的官,他有什么本事?他虽然有权有地位,但这样的当官的手里的钱不干净。’我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闺女,虽然你长得俊,但你毕竟是三十多的人了,而且还带了一个孩子,你的条件不能太高了,太高了不现实呀!’她说:‘爹,俺不是条件高,俺就是想找个和卫国一样有文化又头脑的男人,要是能遇上个这样的男人,就是他没钱没地位俺也愿意。’当我听皓月说你不久就平反回来的时候,我灵机一动,对她说:‘奋强就要回来了,我准备让奋强在村里教学。奋强可是比卫国聪明多了,心眼也好,我有一次听卫国说,当初你为闺女的时候就想跟奋强,就是因为奋强的出身不好,你爹娘坚决反对,你才跟了卫国,你要是现在还想着奋强,你就嫁给奋强,帮奋强拉扯拉扯孩子,你也就终身有靠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牵挂了。’秀英听了我这话立即就答应了。我又对她说:‘奋强家的房子已经多年没人住了,也不像样了,我找几个人把奋强的屋翻盖一下,你先搬过去把屋收拾收拾,奋强回到家看了一定会高兴的。’就这样,秀英就搬到你家住了,奋强呀,要是你没啥意见,过几天挑个好日子就把你们俩的喜事办了,把盼曦接回来,就组成了一个新的和和美美的家了。”

欧阳春山说的这事实在是太突然了!奋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所以当他听了欧阳春山这话以后,只是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闷闷地抽烟。欧阳春山可是上午栽树下午就要取材——心太急了,急切地问奋强:“怎么?你嫌秀英长得不俊?秀英当年可是百里不挑一的俊闺女。”奋强立即摇了摇头,欧阳春山又问:“那你嫌秀英不贤惠?秀英可是出了名的贤惠媳妇,这不是我自夸,这可是咱村的老少爷们一致公认的。”奋强又赶紧摇了摇头,欧阳春山沉思了一会,又说:“奋强呀!你放心,秀英心眼好,他一定会对盼曦好的,盼曦吃了秀英三个多月的奶,这都是命的安排呀!有志将盼曦养了这么多年,不容易呀,你尽快把盼曦接回来,也给有志减轻点负担,有志这些年活得不轻快呀!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和有志好呀!咱村的人对你和秀英的事没有一个不赞成的,都说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呀!”奋强终于抬起了头,十分为难地对欧阳春山说:“你对我的好我心里明白,说心里话,我对秀英也没说的,我能再娶上秀英这样的好媳妇是我的福气。可我心里还一时忘不下小鹃,小鹃是为我死的惨呀!”奋强说完这话,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又冒出了两行热泪。欧阳春山赶紧安慰奋强说:“奋强,都怪我心太急了,这件事等过一段时间以后再说也好。”

“爹,你过来了?”欧阳春山、奋强、有志仨人一齐回头一看,见秀英正朝他们这里走来。奋强赶紧擦干净了眼泪,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秀英走到距他们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迅速地瞥了一眼奋强就赶紧低下了头,两手机械地抚弄着自己的衣角,美丽的脸蛋羞得绯红。四人一时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过了一会,欧阳春山站起来,十分机智地说:“有志,咱们先到奋强家喝点水吧。”秀英一听这话,羞涩地感激地望了一眼欧阳春山后,转身就走。于是,奋强和有志不得不跟着欧阳春山向奋强家走去。

快到奋强的家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着迎出来,跑到欧阳春山的跟前就娇滴滴地说:“爷爷,抱抱我。”欧阳春山抱起那小女孩就在她那红扑扑的粉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女孩立即娇声说:“你的胡子扎得人家怪疼!”有志站在一旁笑着问小女孩:“你还认识我不?”小女孩眨了一下美丽的大眼睛,说:“我怎么不认识你?你领着盼曦到俺家好几回,你是盼曦的大舅。”有志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笑着说:“你的记性真好,将来一定有出息。”那个小女孩却指着奋强问有志:“这个高高的大叔是谁呀?”那小女孩茫然地摇了摇头,奋强的脑海里立即闪过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秀英接过话,说:“他就是你盼曦弟弟的爹,快叫大叔!”小女孩立即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叔。”小女孩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奋强轻轻地拍了一下小女孩的红扑扑的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甜甜地说:“我的大名叫欧阳丽萍,小名叫萍萍。”奋强又笑着说:“你长得恨俊,名字也很好听。”欧阳春山在一旁说:“咱们到屋里喝水吧。”

欧阳春山、奋强、有志仨人走到屋里,围着饭桌坐下,秀英立即找出一包烟放在饭桌上,又开始泡茶。细心的奋强发现,饭桌还是从前的饭桌,碗也是从前的碗,暖水瓶也是从前的暖水瓶。奋强睹物思人,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娘和小鹃,他怀着十分痛苦的心情环视了一下房子,见收拾得井井有条,心想,要是收拾这房子的人是娘和小鹃,那该多好呀……

奋强刚才这瞬间的复杂的内心情感的变化已经流露在脸上,而且被欧阳春山看在了眼里,为了转移奋强的注意力,欧阳春山沉思片刻,说:“奋强,尝尝秀英买的这茶叶怎么样。”奋强低头一看,见三个碗里已经盛满了茶水,他尴尬地朝欧阳春山一笑,就端起碗喝茶。那站在奋强身旁的萍萍突然说:“我知道你叫什么名,你叫欧阳奋强。”奋强随口笑着问:“是谁告诉你的?”萍萍娇声说:“是俺娘。盼曦小的时候就会背很多诗了,我听不明白。俺娘说盼曦聪明是随你,俺娘还说你有很多很多文化,俺娘还说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和盼曦弟弟一起跟着你上学,俺娘给咱们做饭吃,俺娘还说——”奋强觉得很尴尬,正在不知所措,羞涩地坐在一边的秀英一下子将萍萍拉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传来了秀英的声音:“你胡说什么呀!”又传进了萍萍争辩的声音:“我没胡说,你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对我这样说哩?你还说我和盼曦弟弟将来都能考上大学,到城里挣很多很多的钱。哎哟!你拧我的耳朵干什么!”

有志突然站起来,说:“老书记,我家里还晒着一些地瓜干,我得先回去了。”十分尴尬的奋强立即接过有志的话,说:“我跟你一起走,帮帮你的忙。”欧阳春山立即对奋强说:“今年咱村第一次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粮食大丰收,社员们想一块喝一次,酒庆贺庆贺,社员们纷纷向我要求说,等着你回村第一天晚上喝这次酒,一是庆贺丰收,二是给你接风洗尘。你今天要是走了,我没法向老少爷们交待呀!”有志对奋强说:“我家里晒的瓜干不多,甭你帮忙。你应该听老支书的,别让老支书为难。”

晚上,全村三十岁以上的男人来到大队办公室的院子里,十人一桌,共二十二桌,奋强和欧阳春山及八个有威望的长辈坐在主桌。桌上的菜是各人从家里带来的,欧阳春山让每个人带两个菜一瓶酒。每个桌上二十个菜,这二十二桌菜的共同特点是油炸花生米和蚂蚱占了一大半。欧阳春山与几个长辈嘀咕了几句,就端起酒中,大声说:“兄弟爷们们,为了欢迎奋强的归来,为了庆贺今年的大丰收,为了感谢党的好政策,为了将来过上更好的日了,我提议咱们连干六盅!”于是听到了一片欢笑声、碰盅声和“嗞嗞”喝酒声。六盅酒喝完以后,一群人就上来敬奋强酒,奋强面露为难之色,欧阳春山马上制止,说:“大家都听我说,如果每人敬奋强一盅酒,那奋强就得喝一百多盅酒,那不把奋强灌死才怪哩!我看这样吧,各人都回到各人的桌上,让奋强到每个桌敬一个酒,奋强敬完酒后大家就随便喝,大家说怎么样?”一个和奋强年龄差不多大的汉子立即说:“伙计们,老支书说得对,咱们不能让奋强喝多了酒,喝多了酒会伤脑子的,要是把奋强的脑子醉得不聪明了,我们的孩子跟谁上学?我们的孩子要是学不到文化,我们村的将来就没有希望了,这可是大事呀!走走走,咱们都各人回到各人的桌上去。”于是来向奋强敬酒的人朝奋强微笑着点头致意后,就回到了各人的桌子上。

奋强没吃一口菜敬完了酒,他觉得头有点发晕。今天大家的情绪都很高,奋强敬完酒后,大伙就放开酒量开怀畅饮起来。又有一个和奋强年龄差不多的非常瘦弱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自己倒上一盅酒,一扬脖子灌下去,然后对奋强说:“论辈分我得叫你叔,但我比你大一岁,咱俩一起长大,又同窗共读九年,我的头脑不如你聪明,这一点我认。但是我比林家庄的那个考上京都大学的林志远差不了多少,我要是参加高考,就是考不上一流重点大学,但是考任何一个二类大学,对我来说,那是关云长斩六将——易如反掌之事!但是为了咱村的孩子,我听了俺爹的话,没有报考。奋强叔,你对大伙说句公道话,我刚才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吹牛皮的话。”不等奋强说话,欧阳春山立即接过那人的话,说:“你虽然比奋强差一点,但你的才分方圆几十里没有比上你的人,这一点我和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对欧阳春山说:“老支书,就为了你这句理解的话,我自己再连干两盅酒。”这个人自己喝了两盅酒以后,突然面对大伙双膝跪下,哭着说:“老少爷们们,你们把孩子交给了我,我没有教好,我对不住你们呀,但我也是尽了心了,我一个人教三个年级,就是我有天大的本事我也教不好呀!”这个人说完这话就倒在了地上,这个人就是奋强的同学欧阳旭。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孩子,他们跪在欧阳旭的身边,一边摇晃着欧阳旭,一边哭着说:“老师,你太忙了,太忙了,我们考不好试不怪你,你醒醒呀!醒醒呀!”热烈的气氛一下子被这一群孩子的哭声熄灭了,继而出现了一片长吁短叹声。奋强目睹此情此景,感到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他默默地抓起半瓶酒,扬起脖子像喝凉水一样一饮而尽,酒喝完了,酒瓶掉到地上摔碎了,他两眼发直地呆坐了一会,突然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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