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高云淡表姐弟情深无猜

秋风萧瑟亲父子相逢不识

 

奋强终于坐上了回家的长途客车,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卧龙山区的山路上慢慢地行进着。他真希望大客车能长出两个大翅膀,飞起来。他想,那个发明“归心似箭”的古人肯定是和他一样,经历了一段与亲人的生死离别……

车终于到了黑石崖公社停车点,奋强下了车,抬头一看,见太阳已经偏西,他估计再有三个多小时天就黑了,他不敢怠慢,立即踏上了回家的路,他觉得脚下生风,走得特别快。

奋强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个交叉路口。沿着东南的那条路走是回家的路,向西南走是通向青山岭的路。他站在这交叉路口犹豫了片刻,就毅然踏上了回家的路。走了一会,到了黑石崖下,他已经气喘吁吁,他决定歇一会再爬黑石崖,于是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一支“勤俭”烟点上。他情不自禁地朝那黑石崖底望了一眼,于是立即想起了夜里做的那个噩梦,于是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情景。他想,我走了以后,娘和小鹃怎么活?娘的心脏不好,小鹃还在月子里,她们祖孙三代无依无靠,怎么熬这十年漫长艰难的岁月?当娘和小鹃知道了自己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的消息后,他们能经受住这从天而降的天大的灾难性的打击吗?他又想起了十年前与有志告别时对有志说的话:“我这一走,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娘还活着吗?小鹃是不是改嫁?不改嫁他带着孩子怎么活?幼小的儿子能活下来吗?他的心里忽而产生了一线希望,忽而又感到万念俱灰。想着想着,奋强感到两眼一阵发热,于是两行热泪从这个坚强的男人的眼里静静地流出来……

奋强默默地连着抽了五支烟,他突然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就原路返回,走到那个交叉路口,迟疑了一下就向西南走去,他决定先到有志家向有志问明了情况再说。他觉得自己的双腿突然变得异常沉重起来,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翻过了一个山岭,向西一望,见血红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他收回目光又向南一望,见田野里零零碎碎地晒了一些雪白的地瓜干,但田野里的庄户人已经不多了,他知道秋收秋播已经接近尾声了。突然一阵萧瑟秋风吹来,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奋强沿着下山的小路疾步走着,突然他脚下一滑,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他感到又饥又俄又累,他索性仰躺在地上歇一会。“弟弟,天不早了,该回家了。”,“小姐,快开学了,开了学就捞不着揽了,再揽一会再走吧,趁这几天,多揽一个是一个。”奋强听到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这对话声,立即坐起来,他迷茫地望着田野,他突然发现在不远处有两个小孩正在揽地瓜。那小男孩赤着脚,穿着一条似蓝似黑的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上身光着,骨瘦如柴,就像电影《红岩》中的那个“小萝卜头”。那个女孩比男孩稍高一点,扎着两个小辫子,上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花褂子,下穿一条和那小男孩差不多的破裤子,脚穿一双破布鞋,右脚的脚拇指露在外面。看着这两个衣着褴褛的孩子,特别是那个男孩,他联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看来家乡还是像以前一样贫穷,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昨天晚上吃的那一桌子酒席,又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

奋强站起来继续赶路,因为刚才摔了一跤,所以他不敢东张西望了,就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弟弟,别揽了行不?咱们还得帮姐姐把咱揽的地瓜切成地瓜干,天黑了就看不见了。”奋强听到那小女孩的这声音,又抬起了头,见那小男孩正在向提篮里拾地瓜,他已经看清了那小男孩的脸,见那小脸虽然异常黑瘦,但长得却很英俊:长方脸、大前额、浓眉毛、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那嘴长得特别好看,就像木板年画上画的胖孩子的嘴一样棱角分明。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但一产生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坐了十年监牢,除了犯人还是犯人,哪见过孩子?奋强又看那小女孩,见那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又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产生这种感觉他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是神经质。小男孩拾完了地上的地瓜,刚站起来,那小女孩就走到男孩的跟前,放下提篮,从地上拾起那小男孩的褂子给他穿上,又掀起自己的破褂子就给男孩擦脸上的汗,那男孩望着女孩一笑,就弯腰挎起了那女孩的提篮,女孩立即抓着提篮说:“我比你大,我是姐姐,甭你挎。”男孩却推开女孩的手,说:“我是男人,我有劲。”那女孩撅了一下樱桃小嘴,说:“你就是好逞能。”那男孩朝女孩伸了一下舌头,就又跨起了自己的提篮。男孩挎着两个提篮吃力地走着,女孩扛着两个镢头跟在男孩的后面。

奋强觉得这姐弟俩很亲,都很懂事,特别是那小男孩,还真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奋强望着那男孩的背影,突发奇想:要是自己的儿子还活着的话,也该和这个懂事的英俊的男孩差不多大了……

那小男孩突然脚下一滑摔倒了,两个提篮里的地瓜滚出了不少,那女孩立即扔下镢头就扶男孩,突然女孩哭着说:“我不让你挎,你非挎,你看看,腿都淌血了。”奋强一听这话,立即朝那两个孩子跑去,奋强看见那男孩抓起一把土按在膝盖上,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就碰破了一点皮。你别哭了,你们女孩子就好哭。”

奋强跑到那两个孩子跟前,对那男孩说:“我也下山,正好和你们顺路,我给你们挎着提篮吧。”男孩抬头看了一眼奋强,说:“大叔,不麻烦你了,我能行。”奋强觉得这个男孩很会说话,爱怜地摸了一下男孩的头后,用一只胳膊跨起了两个提篮就走,男孩又说:“大叔,太感谢你了,我给你背着包吧。”奋强低头笑着说:“你是小男人,我是大男人,我的力气比你大得多。”那男孩朝着奋强一笑,就一蹦一跳地跑到了奋强的前面,还欢快地哼着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突然男孩停止了唱歌,弯腰拾起一个石子,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突然将石子向前方甩去,在石子落地的附近,一只小鸟惊叫一声飞向天空。那男孩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失望的神情,而是又一蹦一跳地哼起了歌:学习雷锋,好榜样……

那男孩在不远处停住了,正笑眯眯地望着奋强,奋强走到那男孩的跟前,不解地笑着问:“小家伙,怎么不走了?”那男孩说:“我们得把这地瓜切成瓜干再回家,大叔,谢谢你,天不早了,你先赶路吧。”奋强放下提篮,爱怜地摸了一下那男孩的头,就转身继续赶路。

奋强走到山底,有一条小溪,他扔下帆布旅行包,就趴在小溪边痛快地喝了一气清凉的溪水,他抹了一把嘴,抓起旅行包,却发现旅行包的拉锁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他急忙察看了一下包里的东西,发现给小鹃买的那件衣服没有了,于是他赶紧拉上拉索,背起旅行包沿原路返回寻找。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低着头仔细地搜索着,又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了,他赶紧拾起衣服,放在嘴上亲吻了一下,又放进了旅行包,他重新拉好了拉锁,站起来就走,他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那男孩的声音:“大叔,你怎么才走到这里?”奋强回头一看,见那男孩正背着他姐姐吃力地走着。奋强立即迎上去,十分关切地问那男孩的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让你弟弟背着?你们的提篮和镢头呢?”那男孩的姐姐没吱声,而是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那男孩立即说:“大叔,你认错了人了,那回和我一起揽地瓜的是我小姐,这是我大姐,我小姐还在后头凉地瓜干。”奋强又急切地问:“你大姐怎么了”男孩犹豫了一会儿,用破褂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我大姐的一只脚不好。”奋强仔细一看,见那女孩只有一只左脚,奋强心里一震,脱口说:“小家伙,把你大姐放下,我抱着你大姐走,我把你们送到家,你们是那个村的?”那男孩立即说:“我们是青山岭村的,天已经黑了,你快赶路吧,别耽了你的事,我们慢慢地走就行。”奋强又随口说:“我是走亲戚的,我的亲戚是六泉村的,正好和你们同路。”那男孩却又说:“大叔,怎么能再麻烦你呢?我能行,我每天都背着大姐上学。”奋强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一把把男孩的大姐抱在怀里,拍了一下男孩的头,笑着说:“不能光小孩学雷锋呀,今天你也应该让我学习一次雷锋呀!”

奋强抱着小男孩的大姐走着,用有手摸了一下怀中的女孩的残缺的右腿,他感觉到女孩颤抖了一下,他本想问一下怀中的女孩的右腿是怎么残的,但当他感觉到女孩颤抖了一下后,他没有再吱声,他不能伤害这个女孩的自尊心。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怀中的女孩,他发现她和男孩的小姐长得居然一模一样,于是他心里有些愤愤不平,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老天爷却让她成了残疾人!“弟弟,你等等我,让我再背一会大姐。”奋强听到身后传来了男孩的小姐的声音,就停下了脚步。男孩的小姐跑上来,吃惊你问奋强:“大叔,你怎么才走到这里?”奋强笑着说:“我走到山下发现掉了东西,又返回来了。”男孩的小姐立即问:“你掉的东西找着了吗?”奋强说:“找着了,咱们快赶路吧。”

四个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高一步低一步地走着。奋强随口问走在他身旁的小男孩:“你今年多大了?”男孩立即回答道:“带虚岁十岁了。”奋强又问:“上几年级了?”男孩说:“三年级,俺姊妹仨都上三年级。”奋强又问:“学习怎么样?”小男孩用手挠了挠头,朝奋强顽皮地一笑,却没有回答。奋强误解了小男孩,说:“是不是学习不大好,才不好意思说?”小男孩的小姐立即替他弟弟回答了:“俺弟弟学习可好了,从一年级到现在都是考双百,俺大姐也很聪明,学习也很用功,可就是考不过俺弟弟。”奋强觉得很有意思,就随口问:“为什么?”奋强怀中的男孩的大姐接过话说:“因为俺弟弟太聪明了,很长很长的课文,他念两三遍就背过了,俺老师说俺弟弟是个奇才,将来一定能考上全国的最好的大学。”奋强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于是决定考考这个被老师称为奇才的男孩,于是他故意说:“很长很长的课文念两三遍就能背过?我才不信呢?你敢现在让我考考你吗?”那男孩得意地说:“我才不怕考哩!我从小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考试。”奋强心里一乐,说:“我背一首诗,连背三遍,你要是接着能背过,我就相信你了。”那男孩立即爽快地说:“行!不过,短的诗你背一遍就行,长的诗你背两遍就行。”奋强心里一震,他正在思考着背一手什么样的诗,突然从夜空中传来了一阵大雁的叫声,于是他对男孩说:“你听好了,我开始背了: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谁知奋强刚背了这两句,那男孩就打断他,说:“这是毛主席作的词,我在两岁多的时候就背过了。”奋强心里又是一震,立即急切地问:“你两岁就会背诗词?那你现在背过了多少首诗词了?”不待小男孩回答,小男孩的大姐却在奋强的怀里抢着说:“俺弟弟会背很多很多的诗词,到现在已经记不清到底是背过多少首诗词了。俺家里有一本唐诗三百首,在俺弟弟四岁多的时候,俺爹利用晚上的时间教俺弟弟,才教了两个星期,俺弟弟就背过了。”奋强听了这话,异常兴奋地问那男孩:“你小的时候背过的诗词现在都能记着?”男孩得意地点了一下头,奋强又兴奋地说:“现在是秋天了,你能连着背十首描写秋天的诗词吗?”谁知那小男孩却反问道:“大叔,你也懂诗词吗?”奋强笑着说:“多少懂点,你开始背吧。”小男孩眨了一下大眼睛,说:“我背完了十首诗词以后,你就得必须说出每一首诗词和作者的名字,你要是说不出,你就输了。”奋强兴奋地说:“行!”小男孩来了精神,他未加思索就摇头晃脑地背起来:“第一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吟诗情到碧霄。第二首:月满中秋夜,人人惜最明……第三首:一年一度中秋夜,十度中秋九度阴……第四首: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第五首:谁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阳景自新……第六首: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第七首:独立寒秋,湘江北去……第八首: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小男孩一口气连背了八首诗词后突然停下了,奋强未加思索地说:“怎么不背了?是不是想不起来了?”谁知小男孩最后满怀深情地背了这样两首诗词:“第九首: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第十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有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小男孩背的这最后的两首诗词,深深地感染了奋强,在监牢里的漫长的十年岁月里,每逢中秋之夜,他就在心里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地默诵这两首诗词。

奋强突然听见小男孩的小姐说:“弟弟,别哭了,阿。”奋强低头一看,见小男孩的小姐正在用破褂子袖子给她弟弟擦眼泪。奋强想:这个小男孩一定是用这最后的两首诗词表达对远方的某一个亲人的深切的思念之情,自己让这个聪明绝顶的小男孩背诗词,结果引起了小男孩的思亲之情,他觉得对不住这个聪明绝顶的小男孩,于是他决定转移小男孩的情绪,于是他故意将小男孩刚才背的十首诗词名和作者名说的驴唇不对马嘴,他这一招还真灵,小男孩立即“哈哈”大笑,说:“大叔,你输了。”奋强心里一乐,接着说:“你大姐刚才说你背过了唐诗三百首了,你现在背背白居易的《琵琶行》怎么样?”小男孩反问道:“这么长的诗,我要是背错了,你能听出来?”奋强笑着说:“能!”小男孩眨了一下大眼睛,说:“咱俩一人背一句,你敢不?”奋强兴奋地说:“那咱俩就开始吧。”于是俩人很默契地背起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刚背完诗,小男孩的大姐就在奋强的怀里为弟弟而自豪地对奋强说:“你说我弟弟聪明不?”奋强立即连声说:“聪明,聪明,你弟弟太聪明了。”小男孩的大姐又说:“我们姊妹仨刚上学的时候,因为我最大,所以我想我应该考第一名,为弟弟和妹妹做出榜样,于是我学习特别用功,但几次小考试和期中考试我都没有考过弟弟,我心里不服气,就暗暗地加倍努力,决心在期末考试中考过弟弟,期末考试是全县统一出的题,题出的很难,数量也很多,规定的考试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到了交卷的时间我还没有作完题,可是俺弟弟仅用了半个小时就交卷了。我的数学考了91分,语文才考了86分,可俺弟弟还是双百。我比弟弟大两岁,但考试没有考过弟弟,心里很难受,回家以后就伤心地哭了。但是俺爹没有责备俺,而是给俺讲了一个他上高中时的一件事。他说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考第一名,但上了高中以后,他遇到了一个比他小但却特别聪明的同学,从此以后,无论他多么用功,但再也没有考过他那个同学,于是他有些灰心丧气了,后来他的班主任开导了他,他才从内心里服了那个比他小但特别聪明的同学,并和那个同学成了好朋友。俺爹最后说:‘这次全县就你弟弟一人得了双百,你是第二名,只要你今后继续努力学习,你将来也一定能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但你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你弟弟,因为你弟弟是少见的奇才。’”小男孩的大姐说到这里,突然神秘兮兮地问奋强:“大叔,你猜俺爹的那个比他小但比他聪明的同学是谁?”奋强立即摇着头,说:“我连你爹都不认识,我又怎么能知道你爹的那个同学是谁呢?”于是小男孩的大姐得意地自己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俺爹的那个同学就是俺弟弟的爹,就是俺姑夫,俺爹说俺弟弟是随俺姑夫,俺姑夫也是少见的奇才。”奋强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于是急切地问:“原来你们不是亲姊妹?你爹叫什么名字?”小男孩的大姐回答道:“俺爹叫张有志。”奋强立即蹲下身,将旅行包扔在一边,仔细看了一会怀里的女孩,又放下女孩,然后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那小男孩的脸蛋急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快说!”小男孩被奋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愣住了。小男孩的小姐替弟弟回答道:“俺弟弟叫欧阳盼曦,俺爹说这个名字是俺姑夫给他起的。”奋强又使劲地摇晃着小男孩,说:“你叫什么名字,你亲口对我说,快说!”小男孩皱着眉头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叫欧阳盼曦,我爹叫欧阳奋强,我爷爷是打日本鬼子的大将军,是民族英雄,他叫欧阳斌!卧龙山区的人没有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的,你都听明白了吧?”奋强又用商量的语气急切地对小男孩说:“你现在脱了褂子,让我看看你的脊梁行不?”小男孩很不情愿地脱了褂子,转过身去,奋强赶紧划了一根火柴一照,他看到了小男孩那瘦骨伶仃的小脊梁上刺着“生为科学,死为祖国”八个字,于是他忘情地在那小男孩的脏兮兮的脸蛋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后,又两眼发直地盯着小男孩的脸蛋,没法用语言来形容奋强此时此刻的那千分惊喜、万分激动的心情!只见他鼻翼颤动、嘴唇哆嗦、两手颤抖,呼吸急促、宽阔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他真想大声叫一声儿子!但他终于用顽强的理智克制住了已经沸腾的感情,他决定仍以一个陌生大叔的身份进一步了解他想急于知道的事情。

奋强又抱起小男孩的大姐继续赶路,他已经断定他怀中的残疾女孩就是张君,另一个女孩是张兰,这就是他的两个双胞胎侄女。张君突然眨了一下美丽的大眼睛,问奋强:“大叔,你刚才怎么了?”奋强已经镇静住了自己,于是平静地回答道:“你表弟那么聪明,我高兴的。”奋强接着又问张君:“没听你爹说你姑父干什么去了?”张君回答道:“俺爹说俺姑夫被坏人陷害了。”盼曦愤愤地说:“我长大了一定要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学了本事,我要找害我爹的人报仇雪恨!”奋强听了儿子这话,眼里一阵发热,但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而是问儿子:“你知道害你爹的人吗?”盼曦摇了摇头,说:“现在不知道,我舅说等我长大了的时候他再告诉我。”奋强急于想从儿子的嘴里了解他娘和小鹃的情况,但一时又没想好怎样问才好,他默默地走了一会,决定采用迂回战术,于是他问儿子:“你什么时候到你舅家的?”令奋强感到意外的是,三个孩子都沉默起来,没有一个孩子回答他提的这个问题。奋强的脑海里立即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低头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儿子,见儿子的小鼻子翅忽闪着,两行眼泪已经流到了腮帮上,奋强立即产生了一种万箭穿心的痛苦的感觉。张兰赶上来一边用破褂子袖子给盼曦擦眼泪,一边柔声安慰盼曦说:“你别哭了,阿,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张君眼泪汪汪地对奋强说:“听俺爹说,俺姑夫被坏人害了以后,俺弟弟他奶奶、俺姑姑和俺爷爷就长病死了,俺爹把弟弟他奶奶和俺姑姑埋在了弟弟他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坟边,每年清明和过年的时候,俺爹就领着俺弟弟去给俺弟弟他奶奶和俺姑姑上坟。”

奋强感到胸口发闷、两眼发黑、两腿发软,他实在是支持不住了,高大的身躯突然一个趔趄像被大风吹到的大树一样倒在了山路旁。

张君从奋强的怀里爬起来,张兰和盼曦也扔了提篮镢头跑到了奋强的身旁,这姊妹仨见奋强仰躺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于是仨孩子都吓得哭了,盼曦一边哭一边摇晃着奋强:“大叔,你咋了?大叔,大叔,你咋了?……”三个孩子的哭声终于又换回了奋强的神志,他长吁了一口气,艰难地坐起来,安慰三个孩子:“我没事,刚才我是累了,你们别害怕,都别哭了,咱们继续赶路吧。”奋强说完这话又要抱张君,盼曦立即拉住奋强的手,说:“已经快到俺村头了,你累了,我背着我大姐就行了,你快去你亲戚家去吧。”奋强向前望了一眼,见已经到了去六泉村的交叉路口,他想静一下神,想一想再作打算,于是就装模作样地说:“那我就不送你们了,你们快回家吧。”

张兰立即在张君的面前蹲下,对盼曦说:“你拿着东西,我背姐姐。”盼曦立即坚决地说:“我是男人,只要有我在,就不用你背姐姐。”张兰也十分坚决地说:“今天你累了,今天必须我背姐姐,我是你小姐,你敢不听我的?”盼曦无可奈何地说:“那咱俩都听大姐的,大姐愿意让谁背谁就背。”张君立即说:“让盼曦背我吧。”盼曦得意地对张兰说:“你向一边去吧?”张兰站起来,对姐姐发牢骚:“弟弟为什么想背你我知道,但是弟弟还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愿意让弟弟背你!”奋强在一旁听了张兰这话,心里也有点不大明白。盼曦背起张君,笑着对奋强说:“大叔,谢谢你,我们回家了。”奋强深情地望着懂事的儿子,勉强地笑着说:“甭谢,你们快走吧。”

奋强深情地望着三个孩子的背影消失了夜色中,他痛苦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他点上了一支烟狠命地抽起来,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娘和小鹃都悲惨地死了,幸福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要是扔下聪明的儿子不管,我又怎么有脸到那个世界见娘和小鹃?为了儿子我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于是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小鹃,我对不起你,为了报答你和你们张家的恩情,我一定把咱们的儿子和你的两个侄女培养成才!”

奋强到了有志家大门口,见大门开着,他走进院子,见屋门闭着,从门缝了透出了煤油灯光。奋强站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就悄悄地走到屋门外,屋里传出了儿子的声音:“嗬!油饼真香!”奋强情不自禁地从门缝里向里一看,见有志正在脸盆里洗手,看样子是刚干完活回家,春花正在舀玉米糊糊,饭桌上放着一盘咸萝卜和一堆大葱,饭筐里放着一摞地瓜干煎饼,煎饼上放着一张油饼,三个孩子六只眼睛正笑眯眯地盯着那张油饼,盼曦正在用舌头舔着嘴唇。有志洗完手,坐在了饭桌旁,将那张油饼撕成了三块,将一块大的放在盼曦面前,将两块小的放在了张君、张兰的面前,自己拿起一张煎饼,卷上一棵葱,就皱着眉头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吃起来。

奋强发现有志又黑又瘦,眼角和前额上有很多皱纹,看上去好像是四十六七的人了。春花坐下,发现三个孩子没有吃油饼,就说:“你们干了一天活,都不饿呀?怎么还不快吃饭?”盼曦说:“妗子,我们都大了,家里有好东西不能在光给俺姊妹仨吃了,应该平分着吃。”张兰又说:“我建议今后吃好东西要分成多、中、少三个等,盼曦最小就吃多等的,爹、娘和姐姐吃中等的,我长大了,学习又不好,所以我吃少等的。”张君接着说:“我拥护妹妹的分等的建议,弟弟吃多等的我也赞成。但我的腿不好,干不了重活,还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我应该吃少等的。”有志看上去好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仍然皱着眉头低着头吃煎饼,根本没有听见三个孩子说的话,张君推了一下爹,娇声说:“爹,你心思什么呀!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有志抬起头,愣愣地问:“你刚才说的什么?”张君又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有志不耐烦地说:“什么这等那等的!快吃饭吧。”张君不高兴地说:“你不接受我的建议,我也不吃饼了。”张君说完这话就拿起了一个煎饼,盼曦一边拿煎饼一边说:“大舅和妗子不吃饼,我也吃煎饼。”有志立即声音缓和了一些,说:“我都说了多少回了,大人的身体都长好了,不用吃好东西,你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如果不多吃点好的,就张不高了,很可能还会长病。难道你们都想当小矮人吗?难道你们都想长病吗?”盼曦接着说:“你不是也长病了?你经常肚子疼。”盼曦说完这话就拿起他跟前的饼,撕下一大块放在了有志的面前,张君、张兰也个人撕下一块饼放在了春花的面前,三个孩子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后,异口同声地说:“如果你们俩人不吃油饼,我们也坚决不吃!”有志和春花相互望了一眼都笑了,有志笑着对盼曦说:“好好好,我向外甥投降,我吃上这个煎饼再吃油饼。”于是三个孩子兴高采烈地拿起油饼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奋强看得出来,虽然这是一个贫困的家,但也是一个充满了爱的的家,奋强不忍心打破这种充满欢乐的气氛,他决定等他们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顿饭以后再进屋,于是他悄悄地放下旅行包,又悄悄地坐在门口外等着。

奋强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那棵大柿子树,他记忆的屏幕上又浮现出了第一次与小鹃见面得情景……

奋强听见屋内传出了儿子的声音:“今天我们碰到了一个好心的大叔,是他把大姐抱下山的。”有志的声音:“你们向那个好心的大叔道谢了吗?”儿子的声音:“道谢了,那个大叔还懂诗词呢!”有志吃惊的声音:“你说什么?”张君的声音:“那个大叔懂诗词,和俺弟弟一起背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背的一字不错。”有志急切的声音:“那个大叔长得什么样?”张君的声音:“他长得高高的,长得很英俊,我总是觉得好像是在哪里见过那个人。”有志的声音:“你好好想想,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屋里没有了声音,奋强觉得张君很可笑。又传出了张君的声音:“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有志的声音:“他和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奋强听见儿子将他说的话和他的各种表现详细地复述了一遍。有志的激动的声音:“盼曦!是你爹回来了!快领我去迎你爹!”奋强一下子站了起来,紧张地从门缝里看着屋里,他见儿子不解地问:“你不是说我爹被坏人陷害了吗?”有志说:“一定是坏人没有害得了你爹。”春花说:“你发什么神经病呀!要真是她姑夫来了,他还能不和孩子一起回家?”有志摇了摇头,长吁了一口气,失望地自言自语地说:“你说的也是。”

奋强觉得到了该进屋的时候了,他提起旅行包,终于推开了门,三个孩子吃惊地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大叔?”有志和春花都惊呆了,奋强表情复杂地说:“有志,是我回来了。”有志突然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大弹簧弹起来一样,扑向了奋强,奋强的旅行包也同时掉在了地上,于是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地没说一句话,突然有志放声大哭起来,奋强的泪花也夺眶而出,春花也站在一旁默默地流着眼泪。张君眼泪汪汪地问春花:“娘,这个人真是俺姑夫吗?”春花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有志和奋强听到了张君这话,同时都意识到在孩子面前失态了,他们又同时调动了男人的坚强的理智控制住了感情。有志放开了奋强,用袖子擦汗了眼泪,转身对正在发愣的盼曦说:“他就是你爹,快叫爹!”“爹”这个字眼对盼曦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张了好几下嘴才终于叫出了第一声“爹”,奋强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一边忘情地亲吻儿子的那嫩乎乎的脸蛋,一边不住地叫着:“儿子,儿子,儿子……”有志对春花说:“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擀面条?”奋强放开盼曦,打开旅行包,将罐头、点心、油条等食物放在饭桌上,对三个孩子笑着说:“这是给你们买的,你们随便吃吧。”,他又拿出给春花买的那件粉红色的上衣,对春花说:“这是你的。”又拿出给有志买的球鞋和给张大山买的帽子,对有志说:“这是你的。”有志已经看见旅行包里还有一件与春花一样的上衣和一块灰布料,他知道那是上衣是奋强给小鹃买的,那布料是奋强给他娘买的,于是他明白了这帽子准是奋强给他爹买的……

奋强拿起一个煎饼,卷上一棵葱,对春花说:“给我舀碗棒子糊糊。”春花的脸上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两片红晕,她不知所措了……奋强真诚地又对有志说:“我中午吃得太多了,现在不很饿,我吃个煎饼,喝碗糊糊就行了,我想快吃了饭和你出去散散步。”有志皱了一下眉头又迅速舒展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春花说:“你给奋强舀碗糊糊吧。”

奋强和有志出了家门向村外走去。有志知道,散步一城里人的事,城里人吃了晚饭闲着没事就出门散步消食,十多年前他和奋强在一中上学时,吃了晚饭也常常一起散步,有时在校园里,有时到郊外去。那时候散步时,正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他们俩都是兴致勃勃,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谈班级工作、谈学习、谈志向、谈理想;追溯逝去的年华,憧憬美好的未来……可是今天奋强坐了一天汽车,走了几十里山路,有志干了一天重活,他们俩人都已经是十分疲惫。有志心里非常清楚奋强邀他出来散布的真正目的……

俩人默默地走着,走到一个背风的地方,奋强突然说:“咱俩就在这里坐会吧。”俩人坐在地上,奋强掏出两根“勤俭”烟,递给有志一根,而人默默地抽起了烟,抽了一会,奋强低声说:“你说吧。”有志明白奋强说的这三个字的意思,于是他低声说了两个字:“我说。”但是有志并没有立即就说什么,而是仍在闷闷地抽烟,他是在思考怎样说才好,既能将事情的经过说明白,而又不能太刺激奋强。奋强又催促道:“说吧!”有志望着奋强,说:“你可得挺住!”奋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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